
在一本写别人的书里望见你的一生
——读丁一散文集《青灯札记》
文/王辉
青灯是一盏什么灯?
是元末“绩溪三舒”之一舒逊唱和二兄时所吟的“谁道小窗萧索?青灯相伴我,情依约”,还是清代无锡才女陶贞怀悲情弹颂的“不念我,红颜女,一世青灯”?
我想,于陶贞怀的当代老乡,国内知名的散文诗和散文作家丁一而言,或者,只是一笺纸,一支笔,青灯一盏,静守一方,如斯而已。
叔本华说过,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能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爱独处,那他就不爱自由,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是真正自由的。可能,丁一也记不清楚,有多少个与文字缱绻的暮夜,独守灯下,让身心沉郁在伴随一生的书卷里,禁断信日的浮光,拒它迷乱双眼,隔绝冗杂的碎琐,恐它蒙蔽心痕,老禅入定,结跏趺坐,书一纸流殇,只为勾留这一瞬仅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
所以,青灯,并不是灯,是丁一刻在时光里的影。于是,割了一夜又一夜心头的血,录了一帘又一帘旧日的梦,藏了一帧又一帧过眼的景,书便成了,他叫它《青灯札记》。
《青灯札记》是一本什么书?
我看,它也不是书。虽然它充盈着人性的主题、女人的命运、繁复的意象、深邃的洞察,但更多的,是《那些丑陋以及美丽的过往》,是《先贤根脉的溯源》,是《香风细细中的那些往事》,是《一个多次被怀念的冬天》,是花,是鸟,是米,是飘,是一个个走进他生活,或者正在远离他生活的你、我、他。正如丁一在后记中所言,“我总觉得散文什么也不是,散文就是散文就是生活”“没有想到要晴天霹雳、黄钟大吕,更不会去妄想救世救国、空前绝后”“它就像我每天的吃饭睡觉,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无怪乎,本埠文艺评论家王才兴会将这本书阐释为“披着一生袈裟的文字”,让他从中读出了至真至简的禅机,至纯至和的文心。这与我阅读丁一诸多文本的经验是一致的,他的文字熨帖,他的笔触清澄,他的情感丰沛,他始终秉笔直书,绝无谄媚曲顺之态,爱其所爱:书卷、丹青、家人、女儿家……又憎其所憎,鞭挞缪丑肖小,绝不掩饰真我,心随所愿,自在如风 。
这种放牧文字的洒脱恰恰与当下的主流审美不谋而合。网络时代,几乎每个人都有窥探他人生活的欲念,让越来越多的人把阅读视域划入非虚构的世界。这给了散文作者更大的自由空间,却也让许多老派作者产生了自我否定的“霍桑效应”。好在儒雅而传统的丁一向来并不保守,在用煌煌赫赫的散文诗歌颂世间大美的同时,他更多地借用时代所流行的写真笔触描摹构画人生的纷繁折曲。所以有时我想,文学作品里最吸引我们的往往并不是文字,而是那些作者真实生活的映射,尤其是他们生命中某些不为人知的隐藏坐标,一旦被读者揭示印合,即便在毫无交集的空间里,也会陡然生出无穷的火花与共鸣。
这样的共情,让我在数读丁一描摹的10位女子时,产生了一种远隔千山,却又似在身后的错觉。亦舒说过:“一个精彩的女人外貌是玫瑰,内心是一棵树”。新时代的女性多数都渴望做一棵树,但是可以当一朵玫瑰多么不易,更何况成长为一棵树。我们曾经也有舒婷那“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的豪情壮志,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当旧日的浪漫气息变幻成青涩时代虚妄的泡影时,才悟出丁一仰望大树而珍藏玫瑰之下所蕴含的人生哲理。芳华留不住,岁月已白头,唯愿那些伴我们走过爱情的过客们也能被时光温柔地对待吧。
因此,全书中最精彩最动人的必然是那些旧日青春的呢喃,是那些年轻时就布衣相交的渺小人物,大约到了丁一这个年纪,是该回忆往昔了吧。其实,丁一的交游很广泛,认识不少大师、名流,也写过许多人中龙凤,作为一本自选集,他本可以奏出更多悦耳雅致的楚雪之音,却只写了陆文夫、高晓声等寥寥几人。更多地,为我们捧出了一批同样珍藏在他心底的底层小人物,像“东京城”里狐媚多姿的小旅店老板娘、奶奶临死前要吃苹果都满足不了的同学阿七、看似精神恍惚却有着道德洁癖的文友彭涤…….我并没有问过丁一,为什么要写这些人,而不是其他人。但我能感受到,这些人的生活里,有丁一的生活,或者说是他生活的真实状态,有他的柔软,他的温存,他的放肆,有一个他所疼惜的真正的自己。
我生已晚,并不太了解七八十年代的年轻人,但无论是否理解,丁一用文学情怀倾诉的人间冷暖恰好戳中了已挂在青春尾巴上的我的痛点,尽管只是侧眼旁观,却无法不受其触动。不论是身处社会底层却仰望康德那种“天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的彭涤、一生倥偬又一世伶俜的英子,还是秉持先贤遗风大道于行的于铸梁、不惧世道险恶敢于乱世之中怒发真言的杨际平,尽管大多命途多舛,充满了令人唏嘘的坎坷与不幸,但他们生命中所绽放的耀眼光辉都恍如闪烁着人性光芒的流星,映带夜空如雪。
而同样是在城市的深夜,又有多少蕃篱之鷃在掩耳盗铃地生活,自以为可以将一切的不幸藏进灯红酒绿的不夜天里,似乎这样做,生活的磨难便真的偃旗息鼓了。显然,丁一是绝不肯这样做的,他非要让这些疼痛昭然若揭,虽然他写那些酸楚的过往时,他也哀怨;他写过去生活的不公时,他也愤懑。但是,假如不把他们亮出来,生活就被割裂了,心性就被遮蔽了,情感就被淤塞了。痛楚固然难忍,但遗忘才是最可怕的罪行。
从这个角度来看,丁一是有一些传统知识分子的心性的,即使是在这本以摹写人物为主的《青灯札记》中,依然能感受到他对世间百态清晰豁然的洞悉蠡测,全书最后一辑的散文诗中更充斥了大量的类比和隐喻,显示出他旷达悠然的哲思。美国作家布罗茨基认为,作家的气质与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特提出的人体气质说有着共通之处,罗马奥古斯都时代的文学家普罗佩提乌思、奥维德、维吉尔、贺拉斯就是这四种体质的代表。在我看来,丁一显然是一位冷静而好思考的维吉尔式作家,他用淡漠神采下那双尖锐的双眼,手术刀般切入社会最隐秘的心脾,翻阅检视那些腥膻的脏器。这种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已经很难被餍足而浮躁的当下所理解。虽然有些许遗憾,但不得不承认,也许在以后,我们将会越来越少地阅读到这样至情至性的文本了。
我和丁一的相识,不过一年有余,我们的相见,也十指可数。不过,掩卷之后,仍有余香萦绕,让我与他近了许多。因为,我能在这本丁一写别人的书里看见他自己的一生,而我在眺望这些远离我生活时空的人的一生时,也不由得反思着自己的人生。最后,我下了结论,我是绝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的,因为,我不是丁一这样的人,我们都不是。他,是一个青灯下的作者。
人生繁华也多,落寞也多,可终究都只是烂漫星河的卑小一瞬,醒来之后,发现余酒尚温,总不过黄粱一梦。人世如大江大海,浪涛翻涌,此起彼伏,我们该如何安放自己不安的灵魂,如何排遣沉浮俯仰的沧桑?—或者,可以尝试像丁一一样,做个至情至性的人吧。
现在,我也可以确信,这盏青灯不应当是那些传统的固定景象。即使是在日冕灼热的白昼,我依然可以看到丁一,看到他伫立在窗前,凝望着世间的尘埃在晃眼的阳光中漫舞,身后洁白的墙壁上,满满流淌着灿烂的光影。
所以,丁一是个什么样的人?读完《青灯札记》,你自然能明白。虽然,这只是一本写别人的书。

作者简介:王辉,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大学研究生院法学硕士,供职于无锡市滨湖区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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